忽如晴天霹雳,接到电话的女儿,怎敢相信这如此悲惨的一幕?她惊恐万状对着电话发疯的呼喊,不要,别别,千万别……然而,爸已经挂机。她赶紧往家打电话,好几年了竟还记得村上卫生所的电话,然而,等到人们慌慌张张前去抢救,他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救护车呼啸着向城里飞奔,医生说没希望了,劝他的家人放弃,可他妻子决不,她坚持相信,丈夫没有死,也不能死,怎么着也要去医院亲眼看着做最后的抢救。
去医院的路太长,虽然才二十几分钟,但她觉得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样长。医院的抢救只是安慰性的,医生对死亡的宣判冷峻而铁定,没有任何的改变或商量。她撕裂心肺的趴在他身上痛哭,并发誓她也要喝药,那情景,谁听了都会跟着掉泪。男人死了,她说自己也不活了,男人是她的天,特别她这样的女人,从来都是靠丈夫养着过日子的。
他死了。这消息立刻长了翅膀,却也飞不出几个村子,死了白死了,谁也不为他承担什么。家人把他埋在了自己的责任田里,那块刚刚被他收获干净的土地,曾有过无数次的耕作,每一寸土壤里都浸透了他的汗水。老天不睁眼,糊糊涂涂下了一个礼拜连雨,将他的坟墓撕开一道口子,似乎想倾听他诉说些什么。
究竟什么事让他想不开,最终连生命搭进去都肯舍得呢?秸秆焚烧,治理大气污染跟农民焚烧高度积余的秸秆不能不形成严重对立的矛盾,而且年年如是。儿子大学毕业不去外面闯,赖在家里磨蹭,已经长过墙了,媳妇却无踪影。那天阳光好,一家人打了老晌赶工剥玉米,准备腾茬种麦。干完活已是下午两三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人说精神或许有些失常,一把火烧了自己几亩地的玉米秆。烟火惊动了乡政府禁烧巡逻人员,适逢禁烧高潮,等于算是高压“触电”,无奈祸起萧墙。
干部们来了,追究,责斥,罚款;邻居们来了,索赔,因为地边的树连带被烧死,不依不饶,大打口舌战;他来了,中午饭还未来得及吃,又遇上祸端,羞愧,丢人现眼,地裂缝都钻不进去,自骂要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万般无奈,他只好拉下老脸,好话说尽,赔礼道歉,认罚任骂,一付铁肩担责的架势,干部们还私下里表扬他,不愧当过教师哩。
他曾经当过多年代课教师,也算是乡下的文化人,拥有四口之家,女儿出嫁,儿子大学毕业,应该也是幸福家庭吧。他勤劳能干,离开学校后回家养牛、养猪、开磨面机,种地,还要去城里建筑队当小工,起早贪黑忙,一手将个家操持得颇有体面。教书时学生们称他“打明鸡”,天不亮就在操场上吆喝,上操上课哪个同学敢迟到?种地过日子又是好样的,村上人说他是电闸刀,推上去就不扒闸。
如此一个人,如此一个家,却轰然坍塌,终于未能走出人有旦夕祸福这一阴影。田野里那一把火已经熄灭,村庄也又归于平静,其实,过不了几天人们就会忘了这事,他完全可以来个破帽遮颜,拉下老脸出去当小工不就得了吗。可是,偏偏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那天,他掐着烟提着酒拜访“受害”邻居,其实几棵并不值钱的小树真的算不了什么,最终委曲求全处理好了一切人情世故。平平静静地独自回了屋,好像往常一样自饮自酌,或者举杯消愁,只可惜,这次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剧毒农药!
一切似乎都做得那么平静,一切都从从容容,死神来时竟也表现得出奇的友好,他把倒在杯子里的农药一饮而尽。去那边时就好像履行一次寻常中的寻常,喝药后他平静的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定位准确,给远嫁广东的女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爸喝药了。
秋风呜咽,秋雨愁煞人,他走了,不怨天,不忧人,一切都来得太快,一切都来得太匆匆。田野里那个被秋雨撕开一道口子的土坟,就是他最后的家。生命走进最后的驿站,淡定。然而,即使冥冥之中,他再也看不到家人熟悉的身影了,因为,随着他的离去,责任田的耕种也易主了,妻儿再无能力经营,最后被女儿远接广东暂住去了。责任田里那座孤坟,只留下家人的最后一瞥了,从此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对于他的家人来说,难道不是吗?
秸秆禁烧,保护环境,情通理顺,但是,由此导致悲剧发生,矛盾未能缓解且不断处于升级对抗趋势,个中缘由,难道只是田野之痛?高度积余的秸秆无处消化,造成农民耕作难,一个生命不能不说因此断送,此是天灾,人祸,还是加码了“土”的制度的悲哀?那么,禁烧的规范化和科技化时代何时能够到来呢?
伙计,一起当代课教师的日子,为了一个小小的逻辑推理,因为大前提或小前提之缺失,曾经争得耳朵根子热,而今,为什么?为什么你竟在生命的三段论中偏偏就失了大前提,而匆匆就给结论了呢?